| 鲁晓敏 文 |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天还没有亮透，我便循着高德地图的指引，穿过交错的街巷，寻找藏身于民居深处的广福寺。这时，《沧海一声笑》的歌声远远传来，击碎了清晨的静谧。转角处，半扇铁门虚掩，推开门，一方宽阔广场豁然铺开——音响立在地上，歌声回荡，一群身着白色练功服的老者正凝神打着太极。
一招一式，起落之间，仿佛随浪沉浮，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太极江湖中，哪管得世上纷纷潮。
一曲毕，老者们卸下凝重的神情，复盘着刚才的招数，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得知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便凑了上去与他们搭话，打探起抗战期间浙江省立联合高中、联合初中在此办学的轶事。一个退休教师向我打开了话匣子，大致还原了那段烽火中的艰难岁月，其他人见状，七嘴八舌地讨论并补充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野史逸闻。
“您知道金庸先生曾在这里求学、生活过吗？”我追问。
“你说的是那位写武侠小说的大作家金庸？”老教师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见我点头，众人面面相觑，满是不可思议。我指向眼前的广福寺与不远处的龙子庙：“先生就是在这里读的初中和高一。”
广福寺的大门已经敞开，我跟着香客的脚步跨进大雄宝殿，新塑的佛像、新刷的梁柱透着几分崭新，可细细辨认，梁架、牛腿、雕花、柱础等都是老物件。它们目睹了一代宗师在这里生活、学习的点滴，那些鲜活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可是哪里才可以找到金庸的身影呢？
时光回溯至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浙江北部迅速沦陷。年末，金庸随就读的嘉兴中学南迁，一路颠沛，穿越群山的阻隔，最终抵达浙西南腹地的丽水县（今丽水市莲都区）碧湖镇。次年暑期，浙江省政府将南迁至此的7所学校合并，成立“浙江省立临时联合中学”，金庸进入了初中部就读。校舍分散在广福寺、孔庙、沈氏宗祠等地，教室是简陋的佛殿，宿舍是草棚搭就，还要时不时躲避日机轰炸，但大家毫无怨言，在抗战的烽火中，教育救国并未中断。
彼时，教材奇缺，金庸瞅准时机，与同学合作出版了一本“小升初”的教材——《献给投考初中者》，这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本编著出版的书籍。一经出版就打开了市场，畅销到周边省市，为金庸掘到了依靠文字创收的第一桶金。侠义心肠的金庸做出了一个决定，将挣得的稿费资助家人和困难同学，一批受其帮助的同学得以继续求学。这一年，金庸才15岁，已显出了超高的创作天才和极为老到的商业天赋。
与此同时，金庸在碧湖开始了创作生涯，其中两篇令他终生难忘。一篇是高一时所写的《虬髯客传的考证和欣赏》，文章发表在学校的壁报上。想不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了全校师生的热议，就连研究元曲的大家、高三国文老师钱南扬也为少年金庸的学识与见解所折服，对他的思想和文笔赞不绝口。金庸后来坦言，这是他在碧湖求学时期深以为喜的一件事。
《虬髯客传》是中国早期武侠小说的经典之作，描写了隋末奇士李靖与追求自由的红拂女之间的爱情，着墨于虬髯客的侠肝义胆，爱恨、奇遇、逃亡、悬疑、功成等诸多武侠小说要素交织在一起，侠义精神始终贯穿全篇。历史上，关于其作者的争论一直没有休止。金庸在文中旁征博引，层层考证，得出与主流学界一致的观点——作者为唐末五代著名文学家、道教宗师杜光庭。不仅于此，他将其誉为中国第一部武侠小说，并明确提出杜光庭是武侠小说鼻祖的观点。
这部充满家国情怀、行侠仗义的小说，深深触动了少年金庸，一度成为学习范本，对他今后的武侠创作道路影响至深。
不知金庸何时读到的《虬髯客传》？杜光庭的老家缙云，距离碧湖也就百余里地，而杜光庭曾在域中名山仙都修道，留下了不少传奇故事。很有可能，金庸在此第一次正视杜光庭，也真正读懂了《虬髯客传》。
我猜想，除了《虬髯客传》之外，不少处州（今丽水市）的武侠元素也进入了金庸的视野。
处州是戚家军的主要兵源地之一，戚继光曾赞叹处州兵战力第一。这里尚武之风盛行，武艺高强者比比皆是。在民国时期很多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处州剑客的形象，如《月唐演义》中唐代高道叶法善时为天下第一将；如火遍大江南北的书评《雍正剑侠图》中的周浔位居上十二剑客。金庸小说中频繁出现龙泉宝剑的身影：华山派掌门岳不群从龙泉得到了一把削铁如泥的碧水剑，他将此剑送给了岳灵珊，作为爱女十八岁的成年礼。嵩山派突袭恒山派，清晓师太仓促应敌，危急时刻，搬出了压箱底的武器——五把龙泉剑，率一众武林高手死守龙泉铸剑谷，终于等到了令狐冲的援救。龙泉宝剑产自今天丽水市下辖的龙泉，千锤百炼的剑身像极了先生的风骨。
旧时丽水泛神崇拜之风和巫蛊风气尤为浓郁。除了天下人共奉的神佛，这片崇山峻岭中还遍布着法力卓绝的女神，被神化的道士、侠客，以及行侠仗义的绿林好汉。这些被赋予神性的人物，齐聚于大小寺观社庙之中，接受芸芸众生的虔诚膜拜。
这种独特的地域文化和信仰景象，想必深深勾起了金庸的好奇心与求知欲，在他心中悄然种下了探索“侠义与神性”的种子，为他日后构建那个横无际涯的武侠江湖，埋下了精彩的伏笔。
另一篇文章，则险些将金庸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便是1940年上半年发表在校园壁报上的《阿丽丝漫游记》。文中，他为全校师生仗义执言，以辛辣的笔法隐射、讽刺了刻薄的学校训导主任沈乃昌。沈为此恼羞成怒，坚决要校方开除金庸的学籍。幸得校长张印通竭力疏通，金庸才得以转学至衢州中学继续求学，在战乱中总算寻得了一处安身之所。
金庸的丽水时光，喜忧参半，这种碰撞成为其创作的起点，不仅是其坚强人生的一次淬炼，也为他日后成长为一代武侠小说宗师留下了不可或缺的积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