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1版:二泉月·读城

东坡书院:千年薪火与文脉续接

  |刘全忠 文|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秋,苏轼自黄州量移汝州,舟入阳羡荆溪,见孤峰秀立的独山酷似蜀地峨眉,慨然叹曰“此山似蜀”。这一声感叹,不仅让“独山”易名“蜀山”,更开启了千年文脉交融。从苏轼筑草堂、种橘树的归田之梦,到沈晖重建东坡书院的薪火续燃,蜀山始终是东坡精神的驿站。《蜀山苏祠记》有言:“公之文章气节,天下莫不尊之”,这份尊崇化作文化传承,让“文忠道南”成为蜀山永恒的精神图腾。

  缘起阳羡:

  山水共鸣与文脉初播

  蜀山易名。“独山”更名“蜀山”,非文人随性之举,既有典籍依据,更藏苏轼深沉乡愁。《蜀山苏祠记》载:“志称文忠公与学士之奇同举进士,买田卜筑于山之麓,于是易独为蜀云。按《尔雅》山独者皆为蜀”,可见更名既合《尔雅》训诂,又因苏轼购田筹居的实践,让地名成为情感具象。登岸后,蠡河如练、太湖似镜,泥土混着腐叶与陶土的气息,与眉州老家别无二致。历经宦海浮沉的他,在此寻得慰藉,笑言筑草堂、种橘树三百株便足终老,蜀山也从地理名词,升华为承载乡愁与理想的精神符号。

  楚颂寄志。元丰七年十月初二,苏轼在宜兴舟中写《楚颂帖》,直抒对蜀山的眷恋:“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彼时他已在蜀山南麓购十亩良田,计划筑“楚颂亭”效屈原《橘颂》明志,还特意选择刻有竹节纹的陶瓦,暗合“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旷达。相传他在此凿井,便是“东坡井”雏形,《蜀山苏祠记》以“凿余井而得泉兮,又安穷其所於”暗证其存在。可惜草堂破土之际,朝廷任他为登州知州的文书猝至,未竟居所成终身遗憾。但《楚颂帖》与建筑构想成后世追慕的文化坐标,《蜀山苏祠记》感慨:“后虽其体魄在颍,而魂气之无不之者,安知不徘徊眷恋于兹山也耶”,让“归老阳羡”的心愿化作千年文脉记忆。

  蜀风暗植。苏轼虽未久居江南,却将蜀地文化基因植入江南。他曾言“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这份雅致直接影响蜀山制陶——宋代后,丁蜀匠人融蜀地窑火技艺,烧制出竹节提梁的“东坡提梁壶”,既是对竹节陶瓦构想的延续,也是其情趣的物化。《蜀山苏祠记》诠释此般联结:“公之自蜀之洛,隐然动京师”,点明苏轼因“流离贬窜不能归其乡”,以蜀山为精神寄托;即便“体魄在颍”,其“魂气之无不之者,安知不徘徊眷恋于兹山”。这种跨越生死的情感,让蜀地文化气质与生活智慧,借制陶技艺、生活遗迹在江南生根,为“文忠道南”奠定基础。

  书院兴替:

  千年薪火与文脉续接

  明代重建。明弘治十三年(1500)冬,南京工部侍郎沈晖归乡,在荒草中寻得苏轼祠残迹——仅存古柏一株、断碑两块,碑上“楚颂”二字隐约可辨。他决意重建书院,《蜀山苏祠记》载,沈晖先将构想告知巡抚彭礼、巡按王宪等官员,“佥议既协”后,知县王鍭亲访遗址,见土地被百姓占据,遂“赎而归之,得地三十余亩”。重建时,乡邻“好义者争割田山、捐金帛以益之”,士人吴纶督工、国子生王永实协理,工程自弘治辛酉年(1501)四月启,十二月竣工。落成建筑格局规整:六楹讲堂居中塑苏轼像,左右亭分刻《楚颂帖》与兴造碑,东西廊屋、大门各四楹,辅助建筑十余间;外围砌一百二十丈石垣,墙基混碎陶片与糯米砂浆,还嵌历代东坡款陶片成“文化墙”。沈晖书“东坡书院”匾额,大门门簪雕“琴棋书画”、抱鼓石浮雕“赤壁夜游”,过青石拱桥见泮池,“前池后堂”暗合“楚颂”诗意,江南“蜀学飞地”成形。沈晖命道士谢允昂居此奉祀,践行“续蜀风于江南”之愿。

  清代扩建。清道光年间,知县俞陶泉邀乡绅扩建书院,新增“似蜀堂”——取“此山似蜀”之意,梁柱雕蜀地山水,与《蜀山苏祠记》“独山之为蜀也,其社之类乎”的寓意相呼应,将“蜀风”化为显性建筑语言。此时书院已成文人雅集、讲学之地,清代诗人咏叹:“坡翁有深意,留此接蜀风。千载弦歌地,山光与昔同。”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战火焚毁书院大部,仅“似蜀堂”四根石柱幸存,柱上楹联被熏焦。次年,周家楣题“东坡买田处”牌匾,凝固文人往事。同治三年(1864),乡绅集资重修,乡贤周启嶲卖三十亩良田修碑廊;光绪八年(1882)扩建更盛,新建望湖楼可眺太湖,后院复凿“东坡井”(井栏绳痕深三寸),开辟碑院藏明清碑刻二十余方。此时书院四进建筑沿山势层叠,讲堂为核心,两侧挂《白鹿洞教条》与《东坡治学篇》刻石,知县每月考核生员,成为传承“文忠道南”的重要阵地。

  近代转型。光绪三十二年(1906),东坡书院改为“东坡高等小学堂”,传统讲学功能被现代教育取代,但“东坡精神”仍借课堂延续。1982年地方政府重修,工匠在飨堂梁枋发现民国学生涂鸦;次年舒同题“东坡书院”匾额、匡亚明题词,传统与现代文脉融合。书院转型为文化地标,践行《蜀山苏祠记》“耆民俊士衣冠俎豆所宜周旋而倾注焉”的使命。

  器物建筑:

  文脉的实体承载与时空叠印

  碑刻器物。东坡书院碑廊中,1.8米高的《楚颂帖》复刻碑最醒目——明代工匠按真迹双钩上石,笔画间见“意思豁然”的洒脱,与《蜀山苏祠记》碑并列,前者是苏轼“归老阳羡”的誓言,后者是沈晖“复祠兴文”的记录,跨越时空对话,成“文忠道南”核心物证。碑院二十余方明清碑刻各藏记忆,清代诗人题咏“坡翁有深意,留此接蜀风”,为文脉留注脚。明代“东坡井”至今水清,井栏三寸绳痕是岁月见证,恰如《蜀山苏祠记》迎神词“山有茶兮溪有鱼”,让自然与人文相互滋养,让“文忠道南”精神可触可感。

  山水建筑。东坡书院选址与布局是“文忠道南”的生动诠释:坐落在蜀山南麓缓坡,东望太湖、背倚蜀山,“背山面水”,四进建筑沿山势逐级升高,融蜀地山居韵律于江南地貌。大门对蠡河弯道成“玉带环腰”,与《蜀山苏祠记》“荆之土兮如酥,荆之米兮如珠,山有茶兮溪有鱼”的江南富庶契合。砖砌甬道呈弧状延伸,东侧石牛池的石牛传为明代依苏轼“我甘作石牛”自嘲所造,藏文人豁达。建筑细节藏文化隐喻:门窗隔扇“冰裂纹”象征东坡坚韧、“欹器纹”暗合处世哲学,屋檐瓦当刻“东坡”,院墙砖缝“五顺一丁”砌法暗合“天人合一”,融蜀地技艺与江南营造于一体。登望湖楼见太湖烟波、蜀山苍翠,恰如《蜀山苏祠记》“山光与昔同”,古今景致重叠;讲堂青砖地面存战火桌椅压痕,与明梁、宋陶片成历史层积,诉说文脉坚韧。

  文忠道南:

  精神传承与文明共生

  文化交融。蜀山与东坡书院的千年历程,是中华文化交融的缩影。苏轼将蜀地文化、智慧带至江南,沈晖及后人以书院续蜀风,让岷江文脉与江南水系交汇。苏轼因蜀山得慰藉,蜀山因苏轼声名远播;蜀地文化借东坡扎根江南,江南水土因蜀风添底蕴。这种人与地的相互成就,彰显中华文明包容性,《蜀山苏祠记》“公之文章气节,天下莫不尊之”,正是对交融成果的赞誉。

  精神不朽。苏轼的旷达乐观、家国情怀、文人雅趣、民生关怀,借书院传承熠熠生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成士人精神支撑,“为天地立心”的担当滋养家国情怀,“人间有味是清欢”的雅致引人参寻诗意。《蜀山苏祠记》赞其“文章气节,天下莫不尊之”,这份尊崇代代延续:明沈晖重建书院,清士绅舍田修文脉,近代转型守精神内核。苏轼追求的“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的精神,如《蜀山苏祠记》所云“流行充塞于天地间”,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在江南生根。

  当代回响。今日蜀山是“文忠道南”文化地标,游客在碑廊触摸《楚颂帖》刻痕,与苏轼、沈晖跨时空共鸣;研学团队借临摹、制陶、读诗等方式感受东坡文化。这份共鸣让“文忠道南”从历史记忆变成现实实践,印证《蜀山苏祠记》“彼亭常存兮树常实”的生命力。

  尾声:

  蜀山不老,东坡长青

  夕阳为蜀山南麓的飞檐镀上金边,东坡书院的粉墙黛瓦沉入蠡河倒影。自元丰七年苏轼叹出“此山似蜀”,蜀山便与这位伟大文人结下不解之缘。从北宋的草堂构想,到明代的书院重建;从清代的战火淬炼,到当代的文化新生,蜀山始终是“文忠道南”的践行者,让蜀地精神在江南水土中生生不息,绵延不绝。

  夜深人静,细听书院砖木,可辨明代青砖的“呼吸”、清代木梁的收缩声。四进建筑中,飨堂梁枋朱漆下藏着同治年间的修补痕迹,望湖楼地砖缝嵌着元代陶片,2002年发现的宋代“东坡”陶片与碑刻形成岁月互文。这层层叠叠的历史痕迹,正是文化生命力的最佳写照,正如《蜀山苏祠记》所云“人与地者恒相辉以显”,人与土地相互成就,文脉与时光共生共长。

  站在蜀山之巅,远眺太湖与蠡河交汇处,烟波浩渺间,仿佛能看见苏轼乘舟而来的身影。苏轼的精神已融入蜀山血脉,成为激励后人的文化基因;而“文忠道南”的文脉传承,早已超越地域与时空的界限,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永恒传唱“蜀山不老,东坡长青”的时代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