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荣德 文|
一、涛声难掩竹山韵
“杏花烟雨江南”的一天,我随前往竺山湖隧道的滚滚车流,来到竺山湖。我一直非常好奇,我的乡贤,南宋著名词人蒋捷,这位“竹山先生”对竹和“竹山”为何始终念念不忘?
竺山湖因竺山而名。竺山,又称足山、竹山,位于周铁镇沙塘港村,与马山隔湖相望。
极目远眺“三万顷、玉无边”(蒋捷《唐多令·寿东轩》)的太湖,只见一片烟雾朦胧。湖边水浪拍岸,涛声哗哗。我沉浸在竹山先生那“愁吟未了烟林晓”的心境之中,情不自禁吟诵起“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的思绪仿佛瞬间穿越到700多年前,眼前浮现先生身着长袍,精神矍铄,“壮年听雨客舟中”,在“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中过吴江、马山、竹山的情景。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南宋末进士、著名词人。著有《竹山词》一部,收入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本、《疆村丛书》本等。《四库总目提要》称其词“练字精深,调音谐畅,为倚声家之榘矱(jǔ yuē)”。他被后人尊称为“竹山先生”。与周密、王沂孙、张炎一起被誉为宋末“四大词家”。在宋代词坛上独标一格,被清代学者刘熙载誉为“长短句之长城”(艺概·词曲概),后人尊其为“阳羡词派”鼻祖。
他以《一剪梅·舟过吴江》中的名句广为人知,被世人称为“樱桃进士”。据统计,蒋捷共计约有93首词存世。
《虞美人·听雨》,是他的另一代表作。竹山先生借三个不同阶段听雨的情境和感受,概述了他的人生。着重点出自他壮年、暮年流亡的悲苦之情。“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悲欢离合,暗合着大宋的国运。
晚年他曾隐居竺山福善寺,设馆授徒,以塾师课童为业。传道授业中他诲人不倦,晚风冷雨中甘守清平。他为家乡儒风之炽和文学之盛育苗培土,厥功至伟。时光流逝,竹山遗韵依然婉约清新。
二、此恨难平竹寄情
蒋捷生平,《宋史》《元史》均不载。人们仅从他家乘、题跋及词作等零星资料,依稀勾画出一个大致轮廓。
“生不逢时”,是对他一生最恰当的概括。“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
咸淳十年(1274)举进士第,本应春风得意马蹄疾。无奈,南宋朝廷正风雨飘摇,摇摇欲坠。未待他入仕为官,德祐二年(1276)正月,元军闯入临安城。
他成了蒙元治下的孤篷,一叶孤舟,浪迹吴越。他从故乡宜兴出发,到长兴和杭州。向南沿富春江到浙江龙游、松阳、金华等地。也曾到马山、无锡南方泉、吴江,盘桓于太湖和滆湖之滨。宋亡后他一生都在漂泊隐居中度过。“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
元朝曾两次请他入仕为官。但他深怀亡国之痛,义不仕元,其民族气节令人赞颂。
数百年来,人们称赞他是宋词最后的风骨,用一场“雨”剧透了大宋的兴亡,用一句“红了”“绿了”的不朽名句,唱出了宋词的婉约。
传统文化意象中,竹历来是高节凌云的象征。“竹山先生”择竹而居,爱竹、植竹,号竹山,著《竹山词》……爱竹之情,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何以至此?
《竹山词》和《蒋氏家乘》等相关史料初见端倪。
他的词作中,有很多是表达落魄江湖和思乡之情的。《少年游·秋思》就是其中之一。
时光匆匆,从当年正值登科的快意少年,转眼成为落魄江湖的半老遗民。国破家亡二十年不堪回首。词作虽无一愁字,但他的愁绪却是如此清晰。人果然是不能在秋天回忆少年的——宋亡家没了,连竹也种不了。词人所能做的,唯“犹借竹为名”,作词吟咏。竹成了他心灵的寄托。亡国中他借竹明志,不仕新朝。
“竹山”,既是地名、隐居之地,也是人名(人称蒋竹山),更是他心灵深处的千古绝唱。
“竹山先生”寄情于竹,而慰藉“竹山先生”心灵的竹山有多处。
据《宜兴荆溪县新志》载:“竹山有二,皆宜兴境。一在太湖滨沙塘港口,一在古滆湖乡,亦名柯山,即今之柯山桥。”《咸淳毗陵志》也载:“柯山在县北三十里,有云阳侯蒋默墓。”
除宜兴周边域外,蒋捷栖居的“竹山”,还有无锡南泉竹山及武进前馀竹山。无锡太湖边南泉(旧称开化乡,今属雪浪街道)也有个竹山。清康熙王抱承编纂的《开化乡志》对蒋捷情有独钟,不但没有将他归入“流寓”或“隐逸”,反而把他归入“儒林”:“蒋捷本阳羡人……家竹山。”而且,王唱和明邵宝咏竹山诗云:“胜欲先生首倡游,得名四百有余秋。会无修菉千竿映,剩有空明一片浮……”他将创游开化竹山之功归于蒋捷。
武进西乡前馀(今夏溪前雨庵一带),曾是蒋捷率三子举家来迁之地。那里是他外婆家和岳父家所在地。据明永乐《常州府志》载,“蒋捷,字胜欲,世居阳羡,后占籍武进,遂为武进人……至正丙申(1356),家歼于兵,书皆不存。学者以先生家竹山,故咸称竹山先生云”。
据武进蠡河桥(今礼河桥)《蒋氏家乘》载:“由义兴徙晋陵(今武进)前馀,是为吾邑蒋氏之始。”“宋竹山公讳捷居此。手植干竹,取虚心坚节之意,故称竹山先生。”《锡山蒋氏宗谱》也载:“公受业于陈肖梅(蒋重珍同窗)……尝于植干竹,取虚心坚节之意,后成竹山。”
前馀和南泉竹山,原本无竹,蒋捷“手植干竹”,竹林渐成后名之竹山。蒋捷种竹,非仅美化环境,更有藉以砥砺节操之意。
域外的两处竹山,对蒋捷而言,终究是寓于他乡。困惑彷徨中思乡之情愈发浓烈,词章中以“故乡一望一心酸”等诉思乡离苦之情。
“竹山先生”几番迁徙,居无定所,与滆湖、太湖之滨竹山为伴。宜锡常的四处竹山,不仅残留着他的点点足迹,也留下《虞美人·听雨》《一剪梅·舟过吴江》《梅花引·荆溪阻雪》等许多脍炙人口、流芳百世的佳作。
三、蒋门三径家声远
“竹山先生”终生羁绊的竹与竹山之情,缘于蒋氏血脉中“竹”密码的基因传承。它完全不同于一般文人雅士咏竹自娱那般闲情雅致。这份跨越千年的氏族传承,在香火绵延中镌刻着“慎终追远”的蒋氏印记。
宜兴最早记载的姓氏是蒋氏,人物是蒋默、蒋澄兄弟俩。其后阳羡蒋氏开枝散叶迁徙各地,成为江南蒋氏始祖和望族。
北宋名臣蒋之奇与苏轼为同年进士。琼林宴上的“鸡黍之约”,曾引苏轼“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
宜兴蒋氏代有贤人。蒋默、蒋澄两支均诞生过不少文人名士。默公支蒋子慎曾“一门六进士”,祖孙四代功名显赫。澄公支第八十一世孙蒋防,唐代诗人,历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著有传奇《霍小玉传》。第九十五世孙蒋重珍为无锡首位状元(其祖父蒋迈从宜兴迁居无锡胡埭)。宋末出生的蒋捷为蒋之奇六世孙。
蒋氏血脉中,竹如同蒋氏图腾一般,千百年来流传着“三径竹”的典故。
史载,蒋氏一族中的蒋诩为兖州刺史。王莽篡汉时,隐于杜陵家中,托病免官,“门前竹下开三径,唯羊仲、求仲从之游。”“三径”“三径竹”后成典故,指归隐者居之所。时至今日,蒋氏宗祠或蒋氏大门两侧,常见这样的对联:“三径家声远,九侯世泽长。”
蒋默死后葬和桥云阳柯山桥。《咸淳毗陵志》载:“蒋云阳侯默墓在竹山……其裔孙涣撰墓碑,立于道旁。今山已划为平地,而小阜之上尚有竹林。其地庙祀蒋默,称为云阳古社。”可见,云阳柯山,宋代前就称竹山。南宋时,云阳柯山(竹山)已夷为平地,那仅存的小阜上尚有片竹林。
康熙年间蒋氏后裔阳羡词派词人蒋景祁为《荆溪词初集》撰写的序文中提及蒋捷:“竹山先生恬淡寡营,居滆湖之滨,日以吟咏自乐。”滆湖之滨即云阳竹山。宋时滆湖要比现在辽阔得多。苏东坡曾在滆湖边塘头村(亦称淹头村)买田,其田就在今南新文化街仅百米远处。宋时却在滆湖边了。东坡买田塘头的逸事图文,如今绘画在南新文化街西首的墙上。
四、樱红蕉绿竹山青
吴越广袤,江湖河水网密布。蒋捷借舟浪迹水乡泽国。寻竹山而居,其情之灼灼,尤胜东坡先生“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在国人的潜意识里,入仕为官便为人上人,但他坚辞不就,过着“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的隐居生活。
他爱竹、植竹、居竹山,竹,是竹山先生的精神寄托,也是他生命的原动力。
他寄情于竹,几欲化身成竹——持竹自重,中空而节坚,自励虚心纳物;借竹为名,自号“竹山”——以竹自比,取竹之立身正直、山之沉稳;著《竹山词》,且把“竹山”词章留世间——如竹一般,凌霜傲雪而青青不改,迎风不乱,刚劲挺拔在人间。
竹山是他心中宁静的港湾,是他灵魂最后的归宿之地。晚年的他,只身来到周铁竺山,隐居福善寺。据称死后墓葬在竺山福善寺旁。以乡人的目光来看,周铁竺山与武进前馀,哪一个是蒋捷卒后真正的墓地,哪一个是衣冠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竹山先生能魂归故乡。
十多年前,山东大学青年学者刘冰莉,为找寻蒋捷史料,从山东赶赴宜兴,求助文史专家。辗转中又找到宜兴蒋氏后人的笔者岳父。她在田野考察中,寻访竺山福善寺,目睹保存着的一只据说是蒋捷当年储水用的“如意凤缸”。
从元至清数百年间,墓地周围较为荒凉。蒋捷寄居的福善寺,也曾遭侵华日军轰炸,被夷为平地。但故乡的人们从未忘记这位“樱桃进士”和“竹山先生”。据《宜兴县教育志》载:清光绪六年(1880),当地士绅捐款,“在周铁桥北街外兴建书院。因周铁桥东有竺山,书院在竺山之西,故名竺西书院。书院中设宋进士蒋捷的神位,地方人士以时祭祀”。书院门厅内,他的塑像端庄肃穆,天井中樱桃微红、芭蕉常绿。
竺西书院曾聚集众多地方文化精英、学者名流,一时成为宜兴办学兴盛之地。沙彦楷、谢湘舟等都曾在这里读过书。光绪二十九年(1903),书院改为竺西高等小学堂(今周铁小学前身)。
目前的福善寺和修葺一新的蒋捷墓园,穿越七百多年,与香客及慕名而来的膜拜者,相会在太湖之滨。不远处即是锡宜两地正大力推进的竺山湖大拈花湾——大有秋文旅项目。“大有秋”与灵山胜境、禅意小镇·拈花湾一脉相承,隔湖相望。“大有秋”三字既充满诗意,其名称的来历也颇有意味。其出自同为宜兴蒋氏的唐代诗人蒋防,其诗作《秋稼如云》中的两句:“肆目如云处,三田大有秋。”寓意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丰收的景象。
上世纪七十年代,竺山曾在采石的隆隆炮声中变成残山剩坡。半个世纪后,竺山重被修复而获新生。相信用不了太久,漫山遍野的修竹婀娜多姿,随风摇曳,必将重现昔日诗人所描绘的“竹绕山,山映竹,山色常青竹常绿”的竹山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