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雨水猛烈地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广东茂名高州市长坡镇大石涌村一间简陋的平房里,九十岁的陈业精正俯身于临时搭建的工作台前,对窗外的喧嚣浑然不觉。两张褪色的红色胶凳上铺着一块薄木板,这就是他的创作天地。
铁皮屋顶下,四面大白墙早已被层层叠叠的木刻版画占据,墙角堆放着已完成或未完成的各式雕塑。这位耄耋老人眼镜都不用戴,手持刻刀在木板上游走,每一刀都精准而坚定。
“心静,任它外面雨打风吹。”陈老微微抬头,说完又一头埋进了他的艺术世界里。
动人的艺术来源于生活
陈业精的艺术种子,早在七十多年前的牛背上就已悄然萌芽。
儿时的他总爱拿着树枝,在田埂上画下吃草的牛群。“那时候放牛,一看就是一天。牛吃草、耕作、休息的样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回忆年少,陈老的眼神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纯真的年代。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他上小学时。一位从城里来的美术老师发现了这个总是趴在地上画画的孩子,不仅送他半截铅笔和几张糙纸,还在课余时间带着他四处写生。
画牛、画鸭、画卷起裤腿劳作的农民……老师带着他在纸上画,在地上画,在墙上画,那些看似随意的写生训练,为他日后的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那会儿大家只想着如何能吃饱穿暖,我也不懂什么艺术,只是爱在地上画牛。那位老师告诉我,大米是身体的粮食,而艺术是精神的粮食,艺术就在身边。”从那时起,陈业精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最动人的艺术,往往来源于最熟悉的生活。
《风雨欲来》是他代表作之一,生动刻画了暴雨来临前村民紧急加固牛棚的场景。“看,树都吹歪了,叶子满天飞,风就要来了。”陈老指着画中细节娓娓道来,“那时候,牛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保住牛,就是保住了一家人的生计。”
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乡土记忆,让他的作品始终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从《选种》到《牧牛满坡》,从《绿化先行者》到《春耕图》,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是对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都在歌颂乡间劳动者。
高州木刻版画源于农村,歌颂劳动。
20世纪80年代,高州版画迎来黄金时期。在张宗俊、卢西林等前辈的指导下,陈业精和近百名创作者组成了高州版画创作队伍,他们都是农民。“那时候,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切磋技艺,有时候为了一个刀的用法可以讨论一整夜。”
他们创作的《满山红》《竹乡流翠》等300多件作品,不仅在国内展出,更有8件作品走出了国门。“谁能想到,我们这些农民刻的版画,也能登上国际舞台?”说起这段辉煌往事,陈老眼中依然闪烁着自豪的光芒,“有一次,一位来自北京的教授参观我们的作品,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出自农民之手。他说,这些作品里有最纯粹的艺术灵魂。”
“‘高州的农民会画画!’教授说的这句话让我骄傲了一辈子。”陈老语气坚定。
刻刀下岁月留痕
陈业精的艺术之路,是一条执着坚守的漫漫长路。
高州木刻版画的制作工序极其繁复。“刻版时,手稍微一抖,整块版就废了。”陈老摊开双手,掌心布满老茧和刻刀留下的痕迹,“这双手,刻了六十多年版画,每一道伤痕都是一幅作品的印记。”
谈起木刻版画,陈老滔滔不绝:“单是刻刀的保养就很有讲究。不同的木材要用不同的刻刀,刻直线要用平口刀,刻曲线要用圆口刀。下刀的角度、力度,都要恰到好处。”
高州木刻版画要先画,再转,再刻,再拓,起码经历4个大步骤方能完成,光是刻这一工序,快则数天慢则数个月,一刀下错往往就要推倒重来。“这是‘讲究’也是‘笨拙’。因为难学,所以很多人不爱学,但一旦爱上了,就要刻一辈子。”陈业精说。
直到三年前,陈业精还活跃在多所学校的课堂上。在小学、初中、福利院,都曾留下他授课的身影。“记得有一次上课,有个小女生问我:‘陈爷爷,为什么你刻的牛都会说话?’我告诉她,因为我跟牛做了一辈子的朋友!”
他总是耐心地手把手教孩子们握刀。“孩子们的手很小,但很灵巧。他们刻出来的线条,有时候比大人还有灵气。”在陈业精的课堂上,孩子们的创作题材十分丰富。钢铁侠、哆啦A梦、喜羊羊与灰太狼……陈老从不限制孩子们的想象。“我的老师告诉我,艺术来源于生活。我的生活在牛背上,所以画农村,但孩子们长在春风里,可以刻画的素材太多太多。”想起学生们,陈老满脸宠溺,“我常常觉得孩子们何尝不是我的老师。”
在快节奏的今天,高州版画这门需要静心打磨的传统艺术,正面临着传承危机。2012年,高州木刻版画入选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位九旬老人,仿佛找到了人生新目标。
陈业精在艺术道路上不断求新求变。近年来,画风逐渐融入了更多时代气息,审美也更加贴近现代生活。“要让年轻人爱学,老艺术也要焕新。”陈老说。
创新传承古老技艺
年过九旬的陈业精,依然在他的简陋工作室里坚持创作。更令人敬佩的是,他始终保持着艺术上的进取精神。
在他近年创作的冼夫人系列木刻版画中,这位历史上的巾帼英雄被赋予了新的艺术生命。“创作冼夫人系列是我多年的心愿。我希望把冼夫人幼年、少年、青年、中年等人生各个阶段都刻画下来。”陈老指着墙上一幅刚完成的作品说。
这幅作品中,马背上的冼夫人英姿飒爽,纵马奔驰在荔枝林间,盔甲服饰和妆容都经过精心设计。“你看冼夫人的服饰、妆容、盔甲等都借鉴了现在流行的电视连续剧,冼夫人也‘时尚’了不少呢!”陈老笑着说,“艺术从来都不是高高在上、墨守成规的,而是要用大家爱听、爱看的方式讲述故事。”
除了冼夫人系列,陈老还在尝试其他创新。“最近高州变化很大,我也在研究如何把现代建筑融入传统版画,”他拿出一幅草图,“我想创作一幅《新城古韵》,把高州的新地标和古建筑放在同一个画面里。”
正值90岁高龄,虽然不再方便远行,但陈老找到了新的创作方式——与徒弟罗小通合作。罗小通成了他的眼睛和双腿,走遍高州的每个角落,拍下城乡新风貌,两人共同构思如何在版画上呈现,新旧碰撞,也为创作激发了无限灵感。
“你们看,这棵古树上的树洞,像不像一扇窥见历史的窗户?”对着近期完成的新作《荔乡甜蜜蜜》,陈老兴致勃勃地讲解创作灵感,“我们用一棵千年古荔枝树作为前景,通过中空的树洞展现桥头村小桥流水的新风貌。骑行的青年、戏水的孩童,就是荔乡新生活的剪影!”
如今,虽然不再亲赴课堂,但陈老的工作室依然不时迎来求教的年轻人。在这个挂满作品的简陋空间里,艺术的薪火仍在传递。
“陈爷爷,为什么您这么大年纪还能创新?”一个来访的大学生曾这样问他。
“因为艺术就像生命一样,需要不断生长啊。”陈老微笑着回答。
夕阳西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工作室里刻刀声依旧,陈业精伴着窗外的余晖,继续打磨着新作的细节。
满墙的作品见证着一个时代的变迁,从黑白分明的农耕场景到色彩绚丽的现代乡村,再到充满创新精神的冼夫人系列,这条艺术探索之路,他走了七十多年仍不愿停歇。
“只要手还能动,我就要继续刻下去,继续进步。”老人的话语在满室木香中轻轻回荡,“艺术这条路,没有终点。”
窗外,雨后的村庄格外清新。陈业精重新拿起刻刀,在木板上又刻下了一道新的痕迹。这道痕迹,连同之前成千上万道的刻痕,正在慢慢汇聚成一名农民画家孜孜以求的一生。(南方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