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彩霞 文 |
2013年是钱穆、钱伟长故居修缮开放之年。那一年,去北京拜访钱伟长的儿子钱元凯先生和国学大师钱穆的女儿钱易女士的情形,虽然已经过去十多年时间,但依然在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
那年3月19日一大早,我们踏上了前往北京的寻访之旅。飞机降落首都机场,赶赴清华园的路上,我们有些忐忑:这样贸然打扰两位先生,心里终究是不安的。10点左右,拨通了钱元凯先生家里的电话,约定中午在他家里见面,先生还问了我们几个人,说家里小了点,挤挤。
11点。在不足60平方米的小屋里,我们见到了一代力学大师钱伟长的儿子——72岁的清华大学摄影教授钱元凯先生。先生家中生活设施的简陋,超越了我们的想象,除了四壁的书,只剩下一个类似于榻榻米的狭窄小床,有个冰箱和微波炉的地方就是厨房。小屋因我们一行五人的到来而显得拥挤不堪。因为要拍片子,我们设法腾出了安置摄像机的空间,却找不到可以躲开镜头的地方,只能猫下腰憋住气不出声。钱元凯先生长得清秀斯文,甚至带点腼腆,他极其配合地捋了捋头发,端坐着接受我们的访谈。在他的描述里,父亲传给了他做人做学问的许多精神瑰宝。
访谈间,我们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先生怎么居住在如此狭小简陋之地?元凯先生说,父亲去上海大学时留下一套660平方米的大房子,那楼出入都是高档轿车,三教九流往来频繁,我一个骑着自行车的教书先生总觉得和氛围有点不协调,所以把大房子退了,搬到了这里。先生很知足地说,我不是父亲单位的人,能给我房子住很感激了,不能有要求了。现在安了个空调还不错,刚来的那个夏天,室温39℃呢。元凯先生介绍,他感兴趣的东西可多了,除了上课,还喜欢旅游、摄影、看电影,他指着一溜满架的光盘说:我收藏了8000多张获奖电影的碟片呢。说到开心处,先生张着缺了好几颗牙齿的嘴巴像孩子般笑了。我突然为自己进门那一刻的惊讶与疼惜感到羞愧。人世间怕不多这样纯净的人,这样纯净的快乐了。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了足够多的快乐,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在意俗事的纷扰、物欲的纠缠了。听说家乡在修缮父亲的故居,先生只希望修旧如旧,尊重历史,给后人以正确的想象。
访谈结束已经是中午12∶30,我们邀请先生一起吃点饭。先生说,不用了,他吃东西很简便的。环顾四周,我们没有发现当天的中饭。在我们的一再追问下,先生说饭是他自己做的,菜在冰箱里,老伴一周送一次,吃的时候拿点出来热热。疼惜之情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在我们的一再坚持下,先生领我们去了就近的一个小餐馆。不知是不是怕我们照顾他的牙齿,一个劲地说,我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吃。这是很简单的一顿饭,五个菜一个汤,饮料是豆浆。先生果然什么都能吃,吃完,还打包了剩下的半盘鱼片,几块红烧肉和几片土豆。
出了门,先生接过打包的塑料袋,便站在路边帮我们招手打车。要离别了,将这样一个小小的、弱弱的老先生,我们家乡的亲人扔在路边,瞬间生出许许多多的不舍。眼里心里只剩下他的质朴、谦逊、善良,只剩下了一个简简单单生活在人际边缘,孜孜以求畅游在茫茫学海的不老少年。全然忘却了他是名门之后,他是清华教授。
我还想补充两个细节:一是访谈结束起身时,先生的后背湿了一大片,他说因为紧张,并一再关照,他说得很随意,麻烦你们回去根据需要剪辑片子;二是先生为了我们的到来提前开了管道热气,但考虑我们脱下的衣服没处放,我们进屋之前他又打开了所有的窗子。
下午2∶20,在清华大学工程学院的办公室里,我们见到了76岁尚且在工作的钱易女士。钱易女士是国学大师钱穆的女儿,中国工程院院士。先生个子娇小,容貌清癯,精神饱满,神态恬淡。听她偶尔往来的工作电话,依然可以感觉她流畅的表达,敏锐的思维。先生说父亲最恪守的一句话是中国人研究中国的文化和历史一定要带着温情与敬意。父亲钱穆一生写了1700多万字的史学和文化学著作,她都收藏着,但并未能全读。在谈起父亲留给她的影响时,更多地讲述了父亲深厚的思乡思家情结。父亲晚年写的《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两书,刻录着一个漂泊在外的学子对家乡对亲人对往事深深的眷恋之情。钱易女士给我们描述了父亲最向往的一个情景:划着一条小船,荡漾在家乡的小河里,一边欣赏两岸风景,一边和学生探讨着学问……可惜由于种种原因,这个小小的愿望未能实现。“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旧似去时”,好在百年后终于可以在江南的青山秀水间安心长眠了。
告别钱易先生,清华园里尚有点点积雪,深吸一口清冽微凉的空气,脏腑与心灵在这一天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脑海里满是两位先生纯净的笑容,明澈的眼神,质朴的言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他们身上我们不仅看到了钱氏先贤的影子,更觅到了做人、做学问都弥足珍贵的东西。至少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让我们多了些坚守内心的勇气。
